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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黑的秘密静静开放了----庄文诗歌细读
2012-09-29    浏览(1161)    作者:庄文    来源:文学家 庄文 官方网站
庄文是先学画,后写诗。

我那时寄居在学校的综合楼,旁边就是画室。小女初长,常常溜到画室玩耍,看庄文和他的同学们画画。有一回,她穿着一件素花连衣裙的,回到家里,却增加了许多斑斓的色彩。原来,那一天庄文和同学们在画水彩,边画边在水中洗笔,不时往后甩,甩到悄悄站在后面看画的小女身上。

对庄文而言,那是一个青春飞扬,对艺术狂热追求的年代。他和同学们作画、谈艺、读书到深夜,画室的灯光,常常是彻夜通明。有一次,庄文到图书馆来借《庄子》,我告诉他:年轻人看庄子,容易精神早衰。推荐他看陈焜先生的《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》,这本杰作在当年影响极大,我把它当作研究西方现代派文学的“圣经”,反复研读,并不断推荐给文友们。庄文拿到书后,沉潜其中。他后来告诉我,这本书对他影响很大,比如,明白了梦魇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关系。同时,对他理解和感悟西方超现实主义的绘画艺术,也大有帮助。

那时指导他们画画的韦信伴老师,超级喜欢西方现代主义绘画艺术,时常狂热地向学生们推介。成长在这样浓烈的文学艺术的氛围里,悟性很高的庄文,开始接受西方现代派文艺的熏陶,不知不觉影响了他日后艺术思维的发展方向。

如今,近三十年过去了,重新审视他的诗歌、摄影和画画的美学理想时,发现他最为钟情的是西方超现实主义绘画,深受基里科、马格里特和卢梭的画风的影响。比如,他的摄影集《时光刺点》第一辑“光影和变奏”。一再捕捉生活中的光影,引进光影的目的,是为了改变了画面的写实,追求一种梦幻和神秘的效果。这就是他所喜欢的“变奏”。其实,这就是基里科的美学思想:把现实和幻想重叠在一起,创造出一个超现实的空间,喜欢揭示表象之下的象征意义,用梦魇般的投影光线及不确定的色调,引起人的幻觉和神秘感。

马格里特的成名作《这不是一般烟斗》,画面上明明是一只烟斗,但画家却用题目质疑这个烟斗:这种视觉经验与理性逻辑逆反所产生的梦幻,显然不是现实主义理论和审美经验所能理解的。马格里特经常问自己:“我看到了什么?我看到的是真实吗?它说明了什么?它是我想看到的吗?”

这种对现实意象和情境的质疑,对现象后面所隐藏的内涵的追问,在现实与幻想之间,探寻神秘的哲理,也成为庄文的审美理想和艺术思维。这样,与同代青年诗人相比:庄文并不是一开始就深受西方现代派诗歌的影响,而是西方超现实主义画风影响在先,尤其是美学思想和艺术思维的决定性影响。因此,决定了他独特的艺术道路和诗歌特征。他的早期诗歌创作之所以未能引起关注,是因为与八十年代诗歌潮流的进程不合拍。所以,要解读他的诗歌独特性,必须由此作为切入点。

 

 

那么,西方超现实主义的画风,是如何影响他的诗歌创作?

从绘画到诗歌,从色彩到文字,两者虽然是相通的,但又有质的不同。最明显的,是他把画作转换成文字的诗作,在这两种不同的艺术之间,寻找转换的灵感和奥秘。比如,他把基里柯的著名画作《意大利的广场》,改写为《横卧昏睡的女王》:

 

横卧昏睡的女王

处在黑色与黄色夹缝之间

一筹莫展

忧愁的睡姿

连同

盲目的拱门

阴影覆盖的宫墙

被冻结在空寂的广场

 

广场之外

一列火车正驶向远方

 

艺术的转换,不是临摹,而是另一种的文字创造。原作中黑色和黄色并列,被庄文用“夹缝”两字,强化出昏睡女王的困境。“一筹莫展”的成语,展示了即便是在昏睡,也无法改变女王的忧愁睡姿。于是,盲目的拱门和阴影覆盖的宫墙,都被冻结在空寂的广场。“冻结”一词,从触感强化了画面冰冷静止的空间感。

庄文在诗的最后两行,有意打破原作画面的梦魇感:驶向远方的火车,冲破了广场被冻结的阴影和空寂。如果说,昏睡的女王是过去式,那么开动的火车则是未来式,它带来了新的活力和生机。这不是常见的“诗配画”,而是庄文用他的想象力,用简洁、跳跃和宁静的文字,重新创造出一个留给读者丰富联想的新的艺术境界。

受超现实主义画风的影响,在现实和幻想之间,对现实意象后面深藏的神秘感的好奇和追问,探索出一种新奇的超现实空间,大大激发了庄文奇异和奇诡的想象力。但他并不止于从西方超现实主义绘画中吸取营养,而是转益多师。出人意料的是,在庄文的眼里,武侠小说也是一种超现实的艺术。他把武侠作为一种新的本土元素,很自然地融入他的诗歌,构成一种艺术的奇观。如《人说人面桃花》:

 

人说人面桃花

你独爱梅花

梅花,插在你鬓发上

你骑马从古代而来

鹰的鼻子居高临下

我是个无名诗人

守在路旁

心中念叨不已

苦练那梅花点穴手

要把你捉拿归案

 

这是一首融合着古典诗语、武侠话语和古代官话的奇特情诗。这样的情诗,从未见过。“人面桃花”是古诗对美人的一种赞誉,是“诗语”,但叙述者所赞美的却是一位独爱梅花的佳人。“梅花,插在你鬓发上/你骑马从古代而来”。这种穿越时空而来的姿态是美的,但“鹰的鼻子居高临下”,却又是奇特的想象。因为中国古典美人很少是鹰勾鼻(这也是不同于“人面桃花”的又一种暗示),且与成语“居高临下”结合在一起,不仅有画面感,而且恰好构成一种反讽。鹰勾鼻,本来就很高了,再加上人骑在马上,更增加了高度。这样,站在路边作为叙述者的“无名诗人”,仰视马上美人的视角,也增高了,整个画面感非常鲜明。 “心中念叨不已”,道出叙述者兼仰慕者的心理活动和自言自语,甚为罕见,带着调侃意味。最后两句:“苦练那梅花点穴手/要把你捉拿归案”。这是把武侠话语,转换成一种情语:插着梅花的美人,只能用“梅花点穴手”搞定,真是一种巧思。更奇妙的是,作者不是用“搞定”一词,而是用古代衙门的官话“捉拿归案”,表明一定要把情人追到手,这不仅具有一种谑趣,可谓化腐朽为神奇。

能够把古典“诗语”、“武侠语”、和古代“官话”,这三种相互冲突的话语,非常自然奇妙地组合在一起,转化为具有反讽和自嘲意味的“情语”,显示出作者不同寻常的语言才华和创造力。

很有意思的是,庄文能不断从武侠小说中吸取灵感,激发出奇诡的想象力,创造一种超验的情境。如《小狗嗅着菊花》:

 

小狗嗅着菊花

鸟群披着秋色

风触摸着门前的树

小客栈来了佩刀的侠客

大家看见了

大家都不动声色

 

采菊东篱下,原本是一种风雅。但“小狗嗅着菊花”,却给人一种异常的感觉,有一种不安的暗示。在这样异常的氛围里,鸟群披着秋色,似乎也有另一种的意味。“风触摸着门前的树”,也暗藏着一种另有用心的诡异。这三句是从感觉来写,第一句从嗅觉、第二句是视觉,第三句是触觉,用多种感觉的暗示,来逐渐强化画面中意象的不安和危险的暗示。果然,小客栈出现了带佩刀的侠客,危险真得来了。于是,“大家看见了/大家都不动声色”。诗到此,就戛然而止,留下多种的结局,和无限的空间,供读者去想象。“不动声色”,是成语,用在诗中恰到好处,因为叙述者也是“不动声色”。作者用这种不动声色的冷静叙述,再加上客观的画面,反而取得了最佳的艺术效果,把诗中那种潜在的不安和危险,更加强烈地渲染出来。

丽江,一个美丽的西南古城,很多诗人都在这里留下浪漫的诗篇。庄文到丽江,留下两首诗,《丽江之夜》是传统的抒情,比较一般。而《一个黑衣人在漫步》,它的超现实色彩,却是奇异而惊心的。纳西族人常穿的黑色衣裳,在诗中变成神秘的“黑衣人”;静静流淌的河水,变成跟踪的暗探;夜晚丽江到处张挂的红灯笼,变成“充血的眼”。于是,出现了一个超现实的情境:

 

一个黑衣人在漫步

一条河在跟踪

一片树叶死在路上

一盏灯笼

张着充血的眼

想说些什么

却一直找不到嘴巴

 

在作者的笔下,丽江的现实意象,已经全面变形。诗中的三个意象:黑衣人、跟踪的河,死在路上的树叶,构成一个带着恐怖和神秘感的情境。现实中的红灯笼,变成“张着充血的眼”,又增加了一种血腥的意味。更奇妙的是最后两句:“想说些什么/却一直找不到嘴巴”。灯笼是没有嘴巴,想说又说不出,这就是梦魇的感觉。梦魇感又强化了诗中已有的恐怖感。

在这首诗中,我们可以看到马格里特艺术思维的深远影响:视觉的写实---折开看,每一行都是写实意象,合起来,又是超现实的情境,两者构成奇妙的审美关系。但马格里特用的是色彩,而庄文用的是语言。虽然他所写的是神秘和梦魇感,但绝不使用誇张的语言、张扬的情感和激烈的语调,而是喜欢用一种零度的风格:宁静的叙述,冰一样冷的调子,简短的句式,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。

发人深省的是,西方超现实主义艺术潮流,不仅有超现实主义绘画,而且其领军的是超现实主义诗歌。按常理,喜欢在诗歌中写超现实情境的庄文,应当深受西方超现实主义诗歌的影响。但出人意料的是,后者对他的诗歌却影响不太。以《漆黑的秘密静静开放了》为例,诗所表现的是复杂隐秘的心理,但又明显不同西方超现实主义诗歌的“自动写作法”和对无意识非理性的挖掘。

 

漆黑的秘密静静开放了

好像提着一盏灯笼

火就是来了

消失的蚂蚁

也冷不防出现

婴儿的啼哭那么亮起来

我被自己拒之门外

意料中的平静、冷漠

 

用漆黑来比喻秘密,非常切贴。因为“秘密”深藏心里,不为外人所知,尤如存在黑暗之中。但此时,这个“漆黑的秘密”却静静地开放了,于是,就不再深藏在内心的深处。它浮现出来,在黑暗中亮起来,好像“提着一盏灯笼”。从 “漆黑的秘密”到“提着一盏灯笼”的自我照亮。这样奇异而新鲜的想象,既独特又有层次感。

既然秘密被照亮了,于是“火”就要来了,消失的蚂蚁也再次出现了。更妙的是“婴儿的啼哭那么亮起来”,听觉意象的“啼哭”,变成视觉意象的“亮”起来,用的是通感的手法,并且与前面的“灯笼”意象相呼应。

诗写到此,已相当热闹,但最后两行,又陡然转向:“我被自己拒之门外/意料中的平静、冷漠”。诗中出现了二个“我”:“过去的我”与“现在的我”。心中的秘密,自然属于“过去的我”(记忆),它深藏其中。但有时,它又不甘于深藏在记忆之中,于是它亮起来,静静地开放(但还是不为外人所知,因为这一切只发生在心里)。而“现在的我”,自然是不愿让心中的秘密,被外人所知。所以,他反对“过去的我”,擅自把记忆中的“秘密”开放,照亮。于是,他就被“过去的我”拒之门外。但“现在的我”,对这样的结局,却表现出一种“意料中的平静、冷漠”。或者说,这正是他所希望的,是意料中的事。因为,“现在的我”,是希望“过去的我”永葆秘密。这一句其实是反讽。诗人把人类的普遍心理,隐秘而微妙的心理活动,表现得鲜活而生动。

 

 

庄文自2004年开始户外行走和摄影,旅行是他所喜爱的生存方式之一,自然也是他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。他那多样化的艺术手法,在旅行题材中表现的异常鲜明。

前面我们所解读的庄文诗歌,似乎都是没有表情的冷色调,但那只是诗人的一面。诗离不开抒情,只是抒情的方式要有变化,不能直抒和滥情。庄文的《修水》,诗中温婉的意象,清新的抒情,和深沉的情愫,展示了作者心灵世界另一面的柔软和温馨。

 

没有回声

却有温柔的灯

照不亮小城

却比睡眠更亲近

 

我放逐的寂静

为什么能和你一起歌唱

漫无边际的黑暗

谁的光芒能这样地靠近

 

谁在思虑重重

谁的模糊轻语

最初的照面

还在那里的窗中微笑

穿过那似曾相识的小河

醒来为谁哭泣

……

 

这大概是对旅途中一次美丽邂逅的回忆,充满着温柔的语调、分别之后的感伤和不尽的眷恋。

《这一群男女》,写的是曾经与他同甘共苦、徒步旅行的“驴友们”。但不是直露的赞美,而是用反讽手法,因为反讽手法其实也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艺术“变形”。

 

这一群男女

为大海奔涌

全然不顾风语风言

千里迢迢地上路

光影斑驳地隐没

所剩无几地结束

 

他们的快

相视一笑的静

带来四面八方在路上

让夏雨湿了春风

 

那个缩进睡袋数星星的家伙

翻个身进入青草地

一只卢梭式的狮子

正低头细细嗅他的梦

 

作为一种新兴的旅行方式,“驴友们”的行动,常常不被世俗理解和认同。庄文用反讽的语调,写出不被理解的艰难、千里徒步的辛劳,以及在旅途中互助互爱的友谊和快乐。题目“这一群男女”,是用口语来表达调侃和反讽,貌似否定,实则赞美。因为驴友们“为大海奔涌”的壮举和激情,并不为人们所理解。但他们“全然不顾风语风言”,在诗的语境里,“ 风语风言”产生多义:即是旁人说的闲话,又让人联想起驴友们在徒步行走中,所遇到的风风雨雨。后面连用三个成语:“千里迢迢地上路/光影斑驳地隐没/所剩无几地结束”。 “光影斑驳”让我们想到驴友们在各地忽隐忽现,神出鬼没,因不会长久地固定在一点,给人以闪闪烁烁的光影的动感。驴友们的徒步行走,不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旅游团,而是自由组合,来去自由。刚开始是人数众多,但上路后,“不安分”的驴友们,时聚时散,最后就是“所剩无几地结束”。成语“所剩无几”用在这里,产生了一种具体化的联想,在调侃中还隐藏着一种分别之后的感伤。现代诗有一种“抽象具体化”的手法,即对读者普遍熟悉的现实生活,不再作具象化的表现,因为已经难以唤起读者的新鲜感 ;而是采用一种抽象化的手法,用抽象的语言,唤起读者对普遍熟悉的具象生活的联想,从而产生一种艺术上的“陌生化”。这在穆旦的诗歌中大量运用。庄文对成语的化用,也具有类似的的艺术功能。

第二节前三行,由短句到长句,表现一种快节奏,即驴友们旅行的快捷速度:“他们的快/相视一笑的静/带来四面八方在路上”。诗的最后,出现一个画面:“那个缩进睡袋数星星的家伙/翻个身进入青草地”。这是写实的画面,显然庄文不会满足于此,于是,出现了超现实的想象:“一只卢梭式的狮子/正低头细细嗅他的梦”。法国画家卢梭,曾被奉为20世纪超实主义艺术的先行者,喜欢梦幻的世界。他有一幅名作《沉睡的吉普赛人》,画面上有一个吉普赛人在沉睡,后面来了一头狮子,正在低头看着沉睡者。庄文非常巧妙地联想到这一幅名画,并把它与“驴友们”在野外的露宿,叠加在一起,构成一幅带着浓浓调侃的超现实情境,令人叫绝。

《旅行》,又是另一种风格。同样是旅行题材,但重在表现内心的想象和隐秘的心境。

 

在高处心醉神迷的过程

是一种气息的旅行

薄薄的速度

曙光明眸细语

白床单寂静迤逦,或许

一步悬空

 

这样的秘诀在于生活之外

没有草地,不在河流

无须四季收获

你的花朵我的种子

一片虚无中生长

 

如果说,《这一群男女》,是对驴友群像的喜剧写生,那么《旅行》则是一种个人心理的想象。把它们和《修水》摆在一块阅读,反差极大,三首旅行诗构成一串多彩的艺术链。

 

 

除了旅行,他所生活的福州城市生活,也不断出现在他的诗中。如何在现代城市生活中,找到新的诗意,是现代诗必须解决的难题。一首《冬日》,让我们看到他口语诗创作的不平凡之处。

 

这时候福州的季节是冬日还是深秋

我的判断是模糊的

我懒得翻日历

也懒得问人

我就是这样懵懂过活

人人都说福州的秋天最好

天气爽朗

不冷不热

草木绿中带黄

有色彩感

我也这样认为

现在我感觉是冬日

冬日也不错

太阳暖洋洋照着

几个朋友暖洋洋地聚在一起

喝茶聊天

说些破事

嘻嘻哈哈傻笑

日子就这样傻不隆咚中过去

到了梅雨的春天

到了火热的夏天

循环往复

又会到这样的冬日

   

口语诗在于口语的生动,新鲜,但口语诗很容易写成口水诗,如果内容低俗,口语再生动,也不能称为艺术。《冬日》,表面上看也是写无聊的城市生活,实际上是一种调侃,一种自嘲,一种对城市闲散舒适生存方式的反省和警醒。关键在于作者的审美态度是“装憨”:表面上看,不知道福州的季节是秋天还是冬日,其实是不想知道,或者说是假装不知道。这样,就在诗中展现了三个层面,层层深入,在自我嘲讽中表明叙述者并不是安于这样生活,而是希望有所改变和升华。

《冬日》是一种圆形的结构,暗合着四季的恒常变化和更迭,但这是表层,深层的隐喻是:与四季恒常循环一样的城市闲散舒适但无聊的生活,不能再继续下去了。其实是要打破这种如季节一样的循环。在诗中,具体用反讽的手法,达到隐喻的否定。反讽的运用,使看似明白如话的口语,有了深一层的意味,变成多义。我喜欢这首诗,它那流畅的调子和轻松的节奏,所组成的韵律感,达到了很高的水平。

福州的地域文化和色彩,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庄文的诗歌中。比如茉莉花,它是福州的市花。茉莉原产印度,西汉时传入中国并在福州落地生根,成为福州人喜爱的花朵。不仅被妇女们别在头发上,或者串成项链挂在胸前,而且还制成福州特有的茉莉花茶,享誉中外。它和榕树一样,成为福州文化的名片。明乎此,再来读《茉莉花浮现的脸》,会有更深的感悟:

 

茉莉花浮现的脸

那是新娘的午后

天高云淡,银装素裹

青春的空袭猝不及防

那是最寂寥的闪电飞光

哦,那是茉莉花

最美的梦,用银针

挑开淤血的心

让我们读诗

品茶,谦逊地生活

 

用茉莉花来比喻榕城新娘的脸,就具有福州地域的色彩。让福建的读者感到亲切。用“天高云淡”,暗示新婚的好日子,也挺别致。用“银装素裹”隐喻新娘的婚纱,真是奇妙的想象。“青春的空袭猝不及防”,“猝不及防”又是成语。一首诗,连用三个成语,这在诗歌创作中,本属最忌讳的。但在庄文手里,这条戒律,却被他颠覆了。他恰恰是在诗歌创作的语言“禁区”中,大显身手。这三个成语,在诗的语境中,都产生了新义。诗人的语言创造,就是使旧词产生新义。

成语,在千百年的流传中,不断失去了最初语言的新鲜感,成为僵硬的旧词。所以在创作中,诗人一般不用成语。但成语又是一种书面语,用词简古,是传统文化在文字中的积淀。所以成语在诗歌中出现,能让读者产生一种联想。庄文正是利用这一点,把成语当作一种新的想象,在诗的语境中产生新的感觉和意义,把读者带到一个新的情境。比如,把“天高云淡”带到新婚的日子,天空和云朵,就有了一种喜庆的新感觉。用“银装素裹”比喻新娘穿着西式的白色婚纱,这个成语,有了新鲜的质感。这样,庄文就用奇异的想象力,重新擦亮岁月积淀在成语上的污垢,使早已硬化的成语,在诗的语境中,产生一种艺术的陌生化。

化用成语,说明庄文对古典汉语的热爱和师承。并且是他奇诡的想象力和语言才华的独特创造。

“青春的空袭猝不及防”,用现代战争的术语“空袭”来隐喻新娘茉莉花的美,对男士的深刻影响,新奇有力。“猝不及防”的说明美是不可抗拒的,并带有一种调侃。“那是最寂寥的闪电飞光”,进一层写新娘美的影响,不是世俗新婚的热闹和喧嚣,而是静静的茉莉花一样的美,无声地袭击叙述者的心灵,产生强烈的美的震撼。这种心灵的震撼,有如“用银针/挑开淤血的心”,使我们麻木的心灵恢复对美的敏感。庄文喜欢用美的“刺痛感”,来表达“美”感的力度。在美丽的感召下,“让我们读诗/品茶,谦逊地生活”。 “谦逊”一词用得好,在美的面前,应该唤起我们高尚生活的理想和愿望,这就是诗的教化作用。

 

 

庄文近作中,《云彩与黄昏之战》是我很喜欢的一首短诗:

 

云彩与黄昏之战

类似美丽与哀愁

款式不一地抒情

 

我最珍爱的月牙

只给一丝惊人的寂静

 

云彩、黄昏、月牙,在浪漫主义抒情诗中早已写滥了,但庄文写出了新意。为什么“云彩”与“黄昏”会有战争?细细一想,也有道理。作为自然景观,黄昏来临,也就是黑暗降临,没有了光线,“云彩”也就失去了色彩。如杜甫写初春雨夜:“野径云俱黑”。所以,“云彩”要反对、抗拒“黄昏”的来临。而“黄昏”不管你如何反对,肯定要来临,那是不可抗拒的自然现象。也仿佛是有意要剥夺云朵的“色彩”。于是,“云彩”与“黄昏”的“战争”,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。

现代诗,就是要用抽象的术语,引发读者的具象的联想。让读者在司空见惯中,产生一种艺术的“陌生化”。作者还不忘向浪漫的抒情作一反讽,说二者是“款式不一地抒情”,令人莞尔。

当黑暗真得来临,也宣告云彩与黄昏之战的结束。此时,夜空中“月牙”出现了。但“月牙”带来的不是传统的“小白船”诗意,而只是“一丝”寂静,但就是这一丝的寂静,不仅是诗人的“最爱”而且“惊人”。因为,“云彩”与“黄昏”之战结束后,战场格外的寂静,月牙不仅是视觉意象,而且也是听觉意象。强化了夜空中月牙,在人心里所引发的心灵的寂静。

这样一首57字的短诗,由于采用现代诗的写法,有意识地颠覆了传统的诗意,用简洁异常的短语和句式,传达出丰富的感觉,其艺术的陌生化和新鲜感,实为难得。

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发生后,很多诗人写下了悼念的诗篇,形成了一个热潮。庄文也写了《花四散祈祷》,但与那些写实的或者直抒的诗歌不同,他想写出的是现实意象背后更深层的东西。

 

花四散祈祷

歌声还在焦渴的心房

容易受伤的肺更加苍老

我们回到你们身旁

捧着血一样的烛光

有着亡魂一般的悲伤

 

花四散祈祷

就在缺席的记忆里

燃烧的事实为你们送行

佝偻的诸神也引颈观望

我们随同死亡生长

生者终会理解死者的含义

 

花四散祈祷

从泪水到春天的欢唱

天堂有路,地狱无门

殉难者穿过迷人的光线

像婴儿明亮的嗓音

善良有善良的时光

这是一首安魂曲。

在民族的大难灾面前,似乎只有宗教的安魂曲,才能寄托我们沉痛而无边的哀思。读这首诗,我又再一次体验当年万民同悲的苦难,和在灾难中民族的巨大凝聚力。那种庄严的旋律,沉痛的调子,和来自心底的虔诚祝福,再一次让我们深深的感动。比起当年众多哭喊直露的诗歌,这首悲诗有一种更加深厚的力量,显示了庄文诗歌中内涵深厚的一面。

具体而言,这首诗的结构和情境,是根据安魂曲来安排的:第一节是对围在地震中死难者的身边奠祭,“我们回到你们身旁 /捧着血一样的烛光/有着亡魂一般的悲伤”。在悲伤中,烛光也变色,变成血色。第二节,是送死难者上路,“燃烧的事实为你们送行”。 “燃烧的事实”,暗示火化和在尘世中的永别。“佝偻的诸神也引颈观望”,很少有诗人把天上诸神写成是“佝偻”,似乎是为了衬托死者的高大和庄严。所以,后面才有“我们随同死亡生长/生者终会理解死者的含义”。第三节,是祈祷死难者的灵魂上天国。点出他们的是普通人。“殉难者穿过迷人的光线/像婴儿明亮的嗓音/善良有善良的时光”。这是来自心底的祝福,闪耀着人性的光辉,充分体现了安魂曲的庄严和崇高。

每一节的开头都是用重复的句式:“花四散祈祷”,这是一个超现实的意象,花在祈祷,花为什么祈祷?暗示大地震造成民众的大量伤亡,人或死,或哭泣,或悲伤。此刻,“花”作为主角,出来祈祷,为死伤的众人祈祷。“四散”用得极好,暗示着一种大灾难之后的慌乱,和无边的悲伤。于是,抚慰心灵的安魂曲响起来,为苦难的亡魂祈祷和祝福。

这首诗给人的厚重感,还在于作者不单单局限于汶川大地震,局限于写实,诗中所有的意象和场景都是一种隐喻,也可以把它看成是无所明指的悲歌,它既是对历史大事件的回应,又不止于历史大事件,力图展示更深层的悲剧内涵。

 

 

屈指算来,庄文写诗已经二十多年来。他不像多数的同代诗人那样,是追随着当代诗潮相伴而生,共同成长,所以比较容易为同代的诗界和读者所关注和认同。他独树一帜,从绘画到诗歌,写的又是超现实主义画风的诗,所以在当年未能引起关注,虽然他那奇诡的想象力和语言的魔力,显示了他不平常的诗才。但他能自甘寂寞,即便是成为诗界的旁观者,也没有停下在寂静中前行的脚步。他的激情和灵感,没有受到挫伤。他一直坚持走自己的艺术道路,默默地前行探索。

诗歌传播和接受中的遗珠之憾,其实不是例外,而是常态。因为就连舒婷这样享誉中外的名家,其朦胧诗之后的诸多杰作,也都被长期遮蔽了,更遑论庄文?如今,流逝的时光,虽然还没有给他带来应得的荣誉,但时间的无情淘洗,并没有使他那些无名诗篇消失和泯灭,反而闪烁着奇异的色彩,让我们在细读中,有一种重新发现的审美喜悦!

标签:诗歌,书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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